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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完美的孤獨者  

 

現在回憶起,還真是個愚蠢甜膩的苦澀的友情。

兩年前的事了吧,當我還在那個平靜恬然的小鎮上,與她的相遇。

 

...

 

師傅是鎮上有名的捏陶藝術家,做了無數精美的工藝品,偶爾閒情之時也會捏製飾品小物,然而年紀大了,眼睛昏花手指也糊塗了,偶有差池,便會出現失敗作品──例如我。

我是個眼罩款式的小面具,只有一個拇指大而已,師傅當時聽著歌劇隨手捏製成的,所以造型有些歪歪扭扭的,連顏色都濁了,呈現花灰的乳白色。一個登不了檯面的失敗作品,我安靜地放置在藝品架最上方的一個木盒子裡,等待塵埃侵蝕,等著時間將我忘卻。

一天天枯索乏味的日子流逝,我已然習慣孤獨,閒餘之際創造了一些小把戲,運用那傍晚餘暉的瞬間,讓夕陽灑落全身並且讓光線沿著我身上的曲度翻轉,形成一種珍珠光澤的耀眼,慰藉那寂寥的心境。

 

...

 

某一天陰雨綿綿的情人節,師傅正忙著用許多特製的情人節禮物,注入男男女女濃情綿綿的愛意,突然一塊暗色的小物被丟進木盒子哩,發出清脆的響聲,原來是頂迷你高腳帽。

 

「好痛好痛!」一陣清朗滑潤的聲音從帽口傳來,滑進我空洞的眼窪,一種難以言喻的觸擊。

她不是一頂好看的高腳帽,短短圓圓的,厚薄不均的模樣不怎麼吸引人,沒有一般高腳帽的修長俐落,連黑色都褪為深色的藍。

 

「呦,歡迎來到"失敗之家"。」我說,並語帶戲謔。

 

她嚇了一跳,可能是沒料到這兒還有其他失敗作品吧。

「太好了!原來我不是孤單的!」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愉悅。將自己更加挨近我又說:「我叫帽帽,做個朋友吧!」

 

吶,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笑了。

 

...

 

帽帽原來是個定情之物,一個浪漫深情的男孩與一個名為「貌」的女孩,他們似乎要結婚了,男孩想要給女孩一個驚喜,於是請師傅製作一頂小巧精美的高腳帽作為定情之物,就這樣持續了六年,每年都會請師傅做一頂非凡的帽子。

 「貌」,在六年前結婚前夕意外身亡了,被一輛酒醉駕駛。

 

帽帽和我說了這樣的故事,連聲音都哽咽了,但她和我說著,自己雖然是一件失敗作品,但醜陋背後的淒美心碎,卻是讓她展現無限的價值,永恆這場愛情的珍貴。

 

呀,初次見面就聽聞這般悲傷的故事,總要想想辦法讓她開心起來。

 

「帽帽,」我喚著她的名字:「讓我照耀妳吧,請不要悲傷了。」

在她尚未反應過來的瞬間,夕陽恰巧露過積滿灰塵的布簾篩了進來,一閃一閃的光澤讓她發出驚嘆的聲音,好美好美,她這樣說著。

 

那一刻我便知道了,帽帽是來照亮我,永遠陪伴著我的重要夥伴。

 

...

 

我沒有和她說過自己的名字,又或是我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,所以帽帽總是可愛的喚我:「欸欸!欸!」

她很喜歡唱歌,從黑悠的帽口揚揚不絕的好嗓子,有時唱得盡興還會上下擺動自己,模樣可愛得受不了。

有時下起綿綿細雨,帽帽似乎想起悲傷的故事,連聲音都哭泣著,歌聲急驟為悲愴的小調。而我只能默默地陪伴她,當個無聲的依靠。

我有個毛病,就是夜夜失眠,帽帽知道後,每晚總會邊奏小曲,歌著溫柔綿密的搖籃曲,神奇似的讓我安心入眠。而我有的時候會逗一些小把戲,運用不同的光線折射出華滿的光影,就這樣與她相處了一年,我覺得自己的生命因為有她的存在所以快樂。

 

如果,沒有犯那愚蠢的抉擇,我們還是會一直在一起的。

...

 

師傅病危了,他的子孫正好好收藏著她所有的藝術品,原本要丟棄的失敗品也即刻回收,我與帽帽這一天特別親密,形影不離甚是碰撞出清脆陶瓷的音符。

 

「欸,」帽帽說:「你真的願意這樣一生都當個失敗作品嗎?」

這唐突的讓我辭窮了,我眨眨眼思考了一下,黯然地說:「維持這樣不好嗎?我們不論到哪兒或是下場如何都會一直在一起的不是嗎?」

 帽帽輕笑了一聲,嬌羞細語:「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,你是我最重要的夥伴。」

 我放心地笑了,再次享受與她片刻的寧靜。

 

「欸,聽我說好嗎?」帽帽說著:「如果我們現在就從這個木盒往下跳,下方有塊柔軟的布料所以我們絕對不會碎掉,如此我們便可出去這家店,闖蕩外頭的世界。」

我聽著,點了點頭。

「如果我們繼續待在木盒子裡,師傅的子孫會將我們重新雕琢變得更加美麗,最壞的結果也可能是一起被丟棄,可是只要待著,就有重新發光登上藝術價的機運!」帽帽興奮起來,似乎很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夠轉機。

 

沉默不語的我,其實有稍微被打動,畢竟自己也有身為藝術品的尊嚴,想要被發掘,被鑑賞。

「只要妳答應我,我們要一直在一起。我絕對會實現你的願望,讓師傅的子孫重新打造我們,變成完美的藝術品。」

 

帽帽嫣然一笑,笑聲再次讓我動心,為了她,為了自己,將放膽一搏。

 

...

 

有個陌生面孔探了出來,看樣子是師傅的兒子。

 

就是現在,我在心中默念。

 

從未有過的情感投注在自己身上,恣意地讓光線流滿全身並且照亮身旁的帽帽,激發她身上的藍,形成流動的浪潮漩渦,白色浪花與蔚藍海洋,是我與帽帽珍貴無比的情誼。

 

看看我!看看我!!看看我們如此的美麗!不要再次拋下我們了!

我在心中吶喊著,終於閃爍那人的眼睛。

 

他吹了聲口哨,將我和帽帽輕輕拿起,來回打量,接著露出笑容,將我們倆拿製工作桌。

成功了!!我與帽帽成功的博得他的心,就快了,我們即將變得美麗!即將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作品了!

 

就在我這樣激昂的想像之時,眼角流下了淚水。

 

帽帽,就這樣被硬生生地灌入黏膠,帽口的部分不斷的填滿,我快聽不到她的聲音了,我想動,卻怎麼也動不了。

 

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。

請不要這樣對待她。

我不要美麗不要被欣賞我不要任何光彩了!請不要這樣傷害她!

我不要當個成功的藝術品!!我只求你不要……不要再……

 

帽帽安靜地看著我,雖然聲音漸漸虛弱,可是堅強的面對自身所遭遇的恐懼,像是在鼓勵我,只要撐下去,只要度過了,只要變成完美藝術品,這點犧牲不算什麼。

 

「欸,能夠認識你,我真好開心。」這是她被封上最後一層膠時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 

那人將我與帽帽黏合,將她戴在我身上,成為一個完美的藝術創作,她的觸感,她的笑容,她的聲音,將與我密不可分,我們兩個……永遠在一起不分離了。

一條紅色的鑲邊緞帶飛舞之上,那人將我和帽帽緊緊地纏繞,做了一個華麗的裝飾,接著將我們放置藝品架上,那個讓我們夢寐以求的藝品架……

 

帽帽,看到了嗎?我們終於……成為一個完美的藝術品了……

 

...

 

有誰知道,這兩個色澤混濁劣質,粗糙歪扭的失敗品

可以如此絢然?


他正唱著歌兒呢。

歡悅的,孤單的唱著呢。

 

2013.11.15 她與他的缺陷,造就他的完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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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呆狗丹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